人物小传：赵方辉，研究员、博士生导师、协和学者特聘教授，国家癌症中心/中国医学科学院肿瘤医院流行病学研究室主任，肿瘤流行病学教研室主任。研究方向聚焦恶性肿瘤的人群防治，特别是宫颈癌和乳腺癌的综合防控，涵盖病因、流行趋势、人乳头瘤病毒（HPV）疫苗、筛查与治疗技术研发和评价及癌症防控策略等。致力于提升低卫生资源地区和健康脆弱人群的健康公平性与可及性，推动我国癌症防治行动的落地实施。赵方辉2015年荣获世界卫生组织/国际癌症研究署（WHO/IARC）高级访问科学家奖，2020年获APEC健康女性·健康经济研究最高奖。2025年2月，赵方辉被授予全国三八红旗手称号。
中国医学科学院肿瘤医院流行病学研究室在医院老科研楼的13层，走进科室主任赵方辉教授的办公室，一股清新之风扑面而来。办公室的墙上有一幅学生送给她的书法，“溯本求源，御癌以未病；崇德尚能，奉献于无声”这十八个字是流行病学研究室的科训，体现着恪守医德、精粹技能的科室精神，也是赵方辉教授二十余年来投身于预防医学事业的生动写照。
初心如磐，踏上预防医学之路
“最开始，我希望能让人们更健康。”赵方辉的话语中透露出一种质朴而深沉的情感。她回忆起自己年轻时的选择，那是一个充满理想与激情的年代，善于共情的她看到病人受到病痛的折磨，心中常常不是滋味。“哪怕是陌生人，自己也难受得不行。”她渴望能从源头上预防疾病，减轻人们的痛苦。
“要不就学预防医学吧，让更多的人别生病。”带着这样的愿景，她报考了白求恩医科大学（现吉林大学白求恩医学部）的预防医学专业，这里成为她逐梦的起点。
与临床医学直接治疗患者不同，预防医学更注重疾病的预防和控制，通过研究疾病的流行规律、危险因素等，发现病因，探索有效的干预措施，制定有效的防控策略，从而降低疾病的发生率。“预防医学特别像探险，过程充满神秘，而目标光明美好，让人着迷。”流行病学是预防医学的基础，赵方辉说，这个学科因果推断的逻辑性非常强、循证依据非常清晰，这也是她喜欢流行病学的原因。而通过对肿瘤流行病学的研究，可以从病因、筛查、诊断、干预等方面深入了解肿瘤，进而做到早期发现早期诊治，甚至预防和控制肿瘤的发生和发展。
1998年，赵方辉考入中国协和医科大学（现北京协和医学院）继续深造，系统学习肿瘤流行病学理论知识，并随团队参与了多项科研项目。赵方辉回忆道，在协和求学的日子是人生中浓墨重彩的一笔，她拜入著名流行病学家、北京协和医学院“跨世纪学科带头人”乔友林教授门下，跟随导师不断钻研学术、突破自我。赵方辉感慨道：“乔老师不仅引领我步入科学的殿堂，帮助我找到了具有应用价值和意义的研究方向——子宫颈癌的防控，还为我提供了诸多在实践中历练的机会，以肯定和激励的方式让我树立信心。我也从一个性格内向、不善言辞甚至不敢独自到基层现场的学生，成长为一名热衷于基层现场人群疾病防治工作、踊跃参加国内国际学术交流的流行病学工作者。”
如今，已是博士生导师的赵方辉桃李满天下，办公室的书架上摆着许多学生合影和手工纪念品，不少纪念品都带有向日葵元素。她将当年从导师那里传承而来的育人理念与学术精神，毫无保留地倾注到对学生的培养中。“我经常和学生们说，做人要充满阳光，像向日葵一样。”她希望将这份积极向上的精神传递给学生，让一代又一代的年轻人在流行病学领域绽放光彩，将预防医学事业不断推进。
埋头钻研，投身宫颈癌综合防控
“没有任何一位女性应该死于宫颈癌。”宫颈癌是目前人类所有癌症中唯一病因明确、可以早期预防和治疗甚至可以消除的癌症。谈及宫颈癌的防控，赵方辉详细阐述了三级预防的理念。“一级预防主要是通过接种HPV疫苗来预防HPV感染，从而降低宫颈癌的发病风险；二级预防则是通过筛查，早期发现癌前病变并进行干预；三级预防是对已经确诊的宫颈癌患者进行规范治疗，提高生存率和生活质量。”
她强调，这三级预防相互关联、缺一不可，共同构成了宫颈癌防控的坚固防线。在过去二十多年里，赵方辉亲眼见证了宫颈癌防控工作的巨大进步，从最初的几乎无人知晓，到如今的社会广泛关注和积极参与，她感慨万千。
病因学的突破为宫颈癌的防治开辟了广阔的途径和空间。20世纪末，随着研究的深入，医学界对HPV与宫颈癌的关系有了初步的认知。在中国，关于宫颈癌和HPV感染的流行病学数据还处于缺失状态。“中国女性HPV病毒感染率是多少？感染型别有哪些？什么时候会发生癌前病变？当时这些问题还没有明确答案。为了拿到中国自己的数据，我们的团队去了全国许多省市做人群筛查和流行病学调查，找出哪些人风险高容易发生癌变。通过研究，大家认识到女性感染病毒之后，相关疾病的发生和发展是有一个过程的，这个过程让我们有很多机会思考如何阻断它，比如通过筛查手段早发现病变，进行相应阻断，或接种疫苗从源头上避免病毒感染等，这些科研成果都已经转化落地造福广大女性，这让我很有价值感。”
1999年，彼时正在就读研究生的赵方辉加入中国子宫颈癌筛查方法研究小组，前往我国宫颈癌高发区山西省长治市襄垣县，研究宫颈癌高发的原因，同时比较包括当时国际新兴的HPV检测、液基细胞学在内的六种宫颈癌筛查方法，找到适于我国不同地区资源条件和人群风险度的最好、最适宜的筛查手段和策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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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赵方辉2000年在山西襄垣现场开展流行病学调查。 |
一趟又一趟的夜间大巴车承载着那段时间的许多回忆。“从北京到长治襄垣，我们总会坐夕发朝至的夜间大巴，睡一觉就能到目的地。虽然旅途劳顿，但一下车，大家总是干劲十足，每天都有新收获。”在襄垣县，赵方辉深入基层调研，观察当地女性的生活习惯，听她们分享家庭的日常。时隔近三十年，随访的经历仍令她记忆犹新。“有一名申姓参与者，她的母亲和姐姐都是因为宫颈癌去世的，当时我们的团队去做免费筛查，她因此及时发现了早期的癌变并得到了治疗。”一次次的基层之行中，赵方辉亲自见证了有效的预防手段能够挽救众多妇女的生命和家庭，这令她更加坚定投身公共卫生事业的信心，立志用专业知识和不懈努力为更多女性筑起健康防线。
2008年，随着调查研究的持续深入，宫颈癌筛查领域迎来了新的突破。赵方辉所在的团队成功研发出国际首个适用于发展中国家的经济、快速、易于操作的HPV DNA检测技术。“这项技术的诞生改写了宫颈癌生化检测技术的历史，”赵方辉介绍道，“它能在两个半小时内准确捕捉到由14种高危型HPV导致的宫颈癌以及癌前病变，费用只有原有筛查技术的1/10，并且仅需最简单的设备和基层医务人员就能胜任。”
在筛查技术试点工作取得显著成效的同时，赵方辉团队也将目光投向了宫颈癌的另一道防线——HPV疫苗。“HPV疫苗是目前唯一能够预防癌症的疫苗，它的出现为宫颈癌防控工作带来了新的希望。”自2008年起，赵方辉团队率先在国内开展了HPV疫苗的临床试验。经过多年的努力，2016年，首个进口HPV疫苗在中国获批上市。赵方辉深知，只有实现国产疫苗的自主研发和生产，才能真正解决中国女性的疫苗需求问题。“2019年，我们推动首个国产HPV疫苗成功获批。”赵方辉自豪地说：“自此，中国成为全球第三个自主研发和生产HPV疫苗的国家。”这一突破不仅填补了国内空白，也为全球疫苗供应作出了重要贡献。
锐意进取，迈向消除宫颈癌新征程
2018年，世界卫生组织提出了本世纪末全球消除宫颈癌的战略任务。同年9月，全球消除宫颈癌会议在瑞士日内瓦举行，赵方辉作为中国专家代表出席。会上，世界卫生组织提出构建适于78个低资源国家的宫颈癌防治预测模型，因中国体量庞大、情况复杂，所以没有被包括在内。“我们得自己干了，”赵方辉决心构建属于中国自己的预测模型，“从世卫组织开会回来，我就对我的一名博士说，我们要评估一下中国能不能消除宫颈癌，通过什么策略消除。”
全球消除宫颈癌的倡议提出了疫苗、筛查和治疗三管齐下的策略。凭借近三十年的数据积累，赵方辉团队成功构建了中国自己的宫颈癌预测模型，为中国量身定制了一条通向消除宫颈癌目标的优化路径，强调从治疗为主向预防为主转变，并量化评价了该路径的效果和成本效益。“如果从2021年开始采纳该优化路径，中国城市地区预计到2046年、农村地区预计在2050年可分别实现消除宫颈癌目标，并节省大量经济成本。”她将这一成果写成文章和报告，得到了世界卫生组织专家的高度评价。
“中国模型”为政府决策提供了有力支持。“我们的建议得到了政府的重视和采纳。比如，近年来国家加大了对宫颈癌筛查和疫苗接种的投入力度，各地也出台了多项优惠政策，这些都对宫颈癌防控工作起到了积极推动作用。”2023年1月，国家卫生健康委等十部门联合发布加速消除宫颈癌行动计划（2023—2030年），计划设定了分阶段目标：至2025年实现适龄妇女宫颈癌筛查覆盖率50%、治疗率90%，至2030年筛查率提升至70%。
一直以来，赵方辉用中国速度和宫颈癌赛跑，而她消除宫颈癌的行动脚步也不仅仅止于中国。赵方辉参编了6部世界卫生组织发布的宫颈癌防控指南；基于人才培训班和科技援助项目，向发展中国家输出中国技术和策略；通过“中国HPV疫苗与宫颈癌筛查技术在低资源国家的应用”等项目，积极帮助和支援尼泊尔等国家和地区宫颈癌的防治工作，她期待中国在全球消除宫颈癌的进程中起到示范和引领作用。
2020年10月，因“宫颈癌即时筛查和管理模式硏究”项目成果，赵方辉在APEC妇女与经济论坛会议上获得APEC健康女性·健康经济研究最高奖。她将获得的全部奖金捐赠给母校北京协和医学院，以激励更多年轻学子在这条路上勇毅前行。“希望更多年轻学子怀抱悲悯之心，投身全球健康治理和公共卫生事业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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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赵方辉与团队2024年在尼泊尔开展宫颈癌筛查和HPV疫苗接种示范项目。 |
展望未来，赵方辉将目光投向了另一种严重威胁女性健康的疾病——乳腺癌。“乳腺癌也是女性高发的恶性肿瘤之一。”赵方辉说：“随着人工智能技术的快速发展，将AI引入乳腺癌筛查领域，提升筛查质量和效率，大有可为。”她透露，目前团队已经在乳腺癌筛查领域开展了一些前期研究，并取得了一些初步成果。未来，他们将继续深化这一领域的研究，为更多女性带来福音。
“这二十多年，我见证了宫颈癌防治的每一个重要时刻。从中国女性子宫颈癌的病因及流行病学研究，到筛查技术的不断进步与疫苗的研发上市，再到国家政策的支持推动，每一步都凝聚了无数人的心血和汗水。”赵方辉说，近年来，团队与山西襄垣的申女士一家依旧保持联系，当得知她的女儿定期在做“两癌”筛查，孙女也注射了HPV疫苗，赵方辉欣慰不已。
公众的健康意识也是防控工作的关键一环。多年来，赵方辉积极参与各种科普活动，通过媒体采访、健康讲座等形式，向公众普及宫颈癌的防控知识。“科普工作就是要对大众进行健康观念的普及。”赵方辉强调道：“我们要一点点把宫颈癌相关的知识渗透给广大女性，让她们了解疾病的危害和防控的重要性，主动成为守护自己健康的责任人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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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赵方辉2023年在试点社区调研“两癌”筛查和HPV疫苗接种。 |
赵方辉科普问答
问：如何将预防宫颈癌的方式融入日常生活中？
答：一是保持健康的生活方式。世界卫生组织倡导的健康生活方式有合理膳食、适量运动、戒烟限酒、心理平衡和安全性行为。二是接种HPV疫苗。接种HPV疫苗可以预防HPV感染，从而避免至少70%甚至90%的宫颈癌的发生。三是成年女性要结合定期筛查才能达到全面预防宫颈癌的目的。
问：HPV疫苗什么时候接种效果最佳？
答：我国《子宫颈癌综合防控指南》建议，接种HPV疫苗的重点对象为13-14岁女孩。中国女性感染高危HPV有两个高峰，一是15-24岁，二是40-45岁左右。对成年女性来说，更建议定期进行宫颈癌筛查。
文：裴昭月
摄影：张佳敏
图：受访者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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